看清世界的底层逻辑

燕继荣

2023年7月5日

亲爱的同学，尊敬的各位家长、各位老师、各位同事，各位院友：

　　又是一年毕业时。有人说，走得最急的都是好风景，伤得最深的都是真感情。今天，各位要离开北大，是不是有一种“浮生若梦长”、后悔没珍惜的感觉？

　　我查看了我的文档记录，4年前的9月5日，我在这里致欢迎辞，说的都是好听的话，只是在最后轻描淡写地提醒同学，要经得起“失败”。今天，要为各位送行，我又要致告别辞。现在，我要告诉大家故事的另一半。90年代有一首歌，叫《真心英雄》，“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，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”。其实，万事顺利只是心愿，磕磕绊绊才是人生——成功不随便，随便不成功！遭遇各种挫折、失望和失败，那才是生活的常态。

　　4年过去，我们经受了3年新冠疫情肆虐，经历了严格考试及论文答辩的煎熬，还要遭遇其他挑战和种种失意的打击，有过委屈，有过焦虑，熬过夜，流过泪，今天能够拿到毕业证书，确实应当庆祝！

　　毕业典礼是同学们人生中的里程碑事件，刚才我们学位委员会主任句华老师宣读了学位分会的决定，各位教师、同学代表，也表达了对毕业同学的诚挚祝贺和殷切寄语。现在，我谨代表学院再次祝贺2023届的同学顺利毕业！祝愿大家飞得更高，飞得更远！

　　人生就是从一个轨道转入另一个轨道。毕业意味着变化，大家或将从一个学习阶段迈入另一个新的学习阶段，或将结束十几年甚至二十几年的求学生涯，步入工作岗位。人生有自己的阶段性的转轨，而时代也同样有自己的阶段性的发展。

　　这些年，吸引眼球的事件日见其多，没有强大的意志力和判断力，很容易被惊耸惊骇的情绪所困扰，进而滋生怀疑、迷茫和失望，最终变成见怪不怪、习以为常。一方面，许多事情被曝光，许多奇迹和神话被打破，许多常识被颠覆；另一方面，各种打着专家名号的极端言论、各路水军制造的虚假信息、各种情绪宣泄的极端行为……都在极大地挑战我们已经形成的价值体系和公共信任。到底是物质主义、霸权主义导致的“礼崩乐坏”？还是网络自媒体造成的信息爆炸使舆论河流沉渣泛起？或许都是，但不管怎样，这似乎在表明，一个全新的时代正在到来。

　　经历了狩猎时代、农耕时代、工业时代和信息时代，人类又迎来了数智时代。工业化将人类文明分为前现代和现代两个截然不同的时代，这两个时代的最大不同就在于“工业制造”，它让人类的生产能力和生存状态出现了巨大的跃升。今天，一个全新的数字化时代，可能再次让我们面临一次飞跃。

　　记得在90年代，读过一本书，叫《数字化生存》1。作者提到，数字化、网络化、信息化使人的生存方式发生了巨大变化，并由此形成一种全新的生存方式；人类生存于一个虚拟的、数字化的生存空间，在这个空间里人们应用数字技术（信息技术）从事信息传播、交流、学习、工作等活动。那时候，我觉得这书属于“科幻”或者是“未来学派”的畅销书。今天看，我们经常提到的“去中心化”、“网络全球化”、“数字赋权”、“数字赋能”这些概念，都在这本书里面有所提及。不到30年时间，这个“数字化生存”状态已然成为我们普遍的生存方式。

　　前几天学校的宣传片《一块石头》引爆朋友圈，我相信大家都看到过，内容直面AI对大学的冲击与挑战。回顾我们所处的时代，AlphaGo在七年前就已战胜人类围棋世界冠军，2022年发布的ChatGPT已经被部分研究人员认为通过了图灵测试，而且有研究认为未来社会科学领域相关的工作中可被AI取代的工作占到36%。当我们敲击键盘就能享受AI用人类一辈子也读不完的书所做的回答，我相信我们每个人的内心除了享受便捷带来的愉快外，一定也有可能被取代所带来的忧心忡忡和面对强大智能产生的恐惧。我想，这种喜忧参半的心情所反映的正是我们人类面对未知的矛盾心态——强大的AI可能将我们带向便捷、舒适、自由的高度文明世界，也可能加剧冲突、煽动暴力，将人类引致野蛮和毁灭的深渊。面对这样的矛盾，我想，世界在变，人心总是不变。从野蛮走向文明，是人类的历史进程，用文明对抗野蛮，更是数智时代我们的责任。

　　思想是一个时代先驱性的力量，奠定了时代的基调，引领着时代的浪潮。而在数智时代，思想的力量更加被珍惜。虽然科技本身是中立的，但是科技的应用背后却总是潜藏着不同的思想导向。事实上，人工智能学习的数据库是人类思想所产生行为的产物，人工智能所呈现的反馈也是基于人类所赋予的算法，这就意味着人工智能是人类思想的投射。当我们的行为数据充斥着暴力和仇恨，当算法设计暗含着对立和冲突，那么人工智能也将呈现出相应的形态，并且进一步在人机对话的互动中不断放大这种思想。所以，在数智时代，思想不是不重要了，而是变得更加重要。如果我们希望数智时代是一个更加文明的时代，那就需要我们共同抵制野蛮的逻辑，广泛认同文明的逻辑，如此AI才会反映文明的逻辑，服务于文明世界的发展。

　　各位同学，你们修满了公共管理、政治学的学分，就要毕业。那么，现在我来问一个稍微哲学层面的问题：什么是野蛮世界的底层逻辑，什么是文明世界的底层逻辑？

　　野蛮和文明，就是自我和他我、暴力和协商、胜王败寇和规则至上的对决；这种对决存在于人际互动、社会交往、国际关系的方方面面。人性本源存在野蛮和文明两种秩序导向，道德、法律、规则，作为文明逻辑的要素，与野蛮逻辑长期斗争，好不容易才形成今天这样的文明格局。但是，AI技术的发展，确实也带来了风险，让野蛮逻辑具备了得以复生和扩张的可能。这也正是我们的忧虑所在。

　　我们读政治学，知道有霍布斯2这个人。在霍布斯看来，自然状态是每个人对每个人的战争状态。这是因为，人们在身心两方面的能力都十分相等，因而具有产生达到目的的希望的平等，当这种希望不能满足的时候，就会成为仇敌。这样的状态其实不只是原始世界才具有的状态，而是时刻都可能存在的状态。事实上，如果每个人的“自我”都无限地扩张，将“他者”看作是对抗性的存在，主张自我对一切权利的“应得”，那么必将导向人与人之间的冲突，而这正是野蛮世界的底层逻辑。

　　相反，在一个文明世界里，“我”不仅是“自我”，也是在“我们”中的存在，文明的发展正是“我们”的范围不断扩大的过程。当穷人、奴隶、妇女被逐渐纳入到民主的政治体系当中，当全球文明倡议照亮各国携手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时候。每一次“我们”的扩大，都推动着人类文明的进步。因此，我想，如果说野蛮世界的底层逻辑是诉诸暴力、导向冲突、寻求无限扩张的“我”，那么文明世界的底层逻辑便是诉诸道理、导向合作、寻求不断扩张的“我们”。

　　说到文明世界，我还想多说两句。在一个文明世界当中，规则和制度产生的外在约束是重要的，它们能够停止纷争，让人们从战争状态走向和平状态。但是，单有外在的约束还不够，一个文明世界还必须有内在的德性。内在的德性就是对同类的尊敬和关爱，它的本质是人与人之间的共情和感通，发源于孟子所说的孺子将入于井时人人皆有的怵惕恻隐之心。人类的美好社会无不以这种内心的德性为支撑，近到邻里之间的守望相助、“一起打保龄”的社区团结，远到对异国他乡战争、灾害等人类苦难的感同身受、倾囊相助，直至民胞物与、天下大同的情怀，都是内在德性的展现。应当说，这种德性是文明世界的生命所在。一切外在的制度、机制都要在这种德性的润泽和滋养之下，才能焕发其活力，发挥其效能。拥抱文明，告别野蛮，归根结底，就是要让更多人拥有这份德性，这也正是我们政治学、公共管理教育的根本使命所在。我们不仅期望每一位毕业生拥有幸福的生活、成功的事业，更期望大家在走上各行各业的重要岗位之后，能够光大这份德性，为政以德，为富而仁。

　　同学们、老师们，在毕业典礼这样一个重要的时刻，讲了这么多文明与野蛮，似乎有些跑偏。但我想说的是，在数智时代，知识的获得已经越来越容易，更何况我们每一位老师的知识储备都无法超过AI，但大学教给大家的不仅是知识，更重要的是要让大家看清世界的本质，认同并践行文明世界的底层逻辑，让外在的制度更加完善、内在的德性更加充盈。用合作代替冲突，用文明对抗野蛮，这就是数智时代赋予我们的使命。

　　在毕业典礼上讲清楚这个道理，是我的责任，而在未来的日子里，践行这个道理，就是各位同学的责任了。

　　今年，我们学院共有384名同学毕业，其中本科生74人，学术型硕士43人，博士毕业生19人，MPA 189人，LSE 5人，IMPA 2人，MPP 52人。有不少同学选择继续深造，我期待你们继续深入研究我所提出的这些问题；也有不少同学选择走上工作岗位，我希望你们能够把我提出的问题变成行动的方案。

　　很欣慰地看到，经过这些年的努力，我们的毕业生在构成上更加多元，在去向上更加多样，这也说明，我们将有更多的人、在更多的部门和领域，推广我们的理念，扩大我们的共识。

　　我们经常嘱托，告别燕园，常回家看看。不为别的，只为曾经的梦想。北大几年，心中播下的光，需要经常擦拭，心里种下的梦，需要经常重温。最近有院友返校，问我能给学院捐点什么。我们户外有花园、有树林、有阳伞，楼内有钢琴、有书吧、有电子显示屏，有隔音电话亭，现在我想，我最想要的是一个机器人。有了它，也不用我这个院长每年都要站在这里依依不舍地为大家送行。

　　各位同学，毕业典礼送上我最后的嘱托，也算是道别：文明世界和野蛮世界各有逻辑，认清文明世界的底层逻辑，将世界推入文明轨道，是知识人的责任。从你进入北大开始，就有一个光环在罩着你，就像刚刚洪湖院友说的。现在你要毕业，将走向社会。无论你在哪里，请不要忘记：你不是一个“孤勇者”，不是一个人在行动，在你的背后，永远有一个学院、一所大学为你站台。

　　祝福你们一帆风顺，前程似锦！

　　谢谢各位！